这首词是词人晚年避隐深山客居龙门时作,因“暮秋”而“感兴”,抒咏自己“有志不获骋”、“忧思独伤心”的悲凉情怀。
中国古代士大夫信奉儒家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的处世哲学,主张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。段成己早年颇执济世壮志,高才俊行,名动一时。自我期许曰:“千里驰驱容骥展,九霄空阔看鹏抟。”“何当洗甲兵,倒挽豳溪水?”他奔走仕途,“鏖战文场”,“登金正大进士,授宜阳主簿”,写下了人生志满意得的一页。可惜事业初程的霞光金辉,转瞬间就被金元换代的腥风血雨无情地冲刷得一干二净,落了个“回首平生事堪笑,少年豪气北山低”(《用韵答封张二子》诗)的结局,令人悲愤不已。入元后,他独抱节操,无意仕蒙,避地退隐异乡深山。所谓“不书咄咄事,高咏休休词”,淡远世俗,宁泊终日。然而寂寞山庵,漂零异乡,对于“丈夫岂无四方志”的仁人志士来说,无异是空耗生命,痛苦不堪。静夜思之,卧不能寐,心头漉漉滴血。本篇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泼墨挥毫的。
起二句自叹平生,直抒胸臆:“走遍人间无一事,十年归梦悠悠。”发语突兀,寄慨高远,凝聚着充满人生忧患意识的命运沉思,揭示了词人“夜中不能寐”的激越不平情怀。词先以人物的足迹,引展出“走遍人间”的广阔空间,状写出他对事业的热烈追求和其间经历的千辛万难,后半句却组合以“一事无成”的微渺惨淡结局,从而鲜明地构成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,突现了人物心弦的愤然。进不能兼济天下,那就姑且退而归隐吧,家山的故庐旧鸥,亦堪相亲相慰。可是不幸生逢乱世,有家难归。“十年归梦悠悠”,诉尽了游子漂泊无着、魂系故土的怅惘情怀。其时词人四十六岁,自三十六岁弃仕入山,已有“十载龙门山下路”(《临江仙》词)的客居生涯,故作“十年”云云。
起二句一写“行”,一写“藏”,是段成己回首人生的苦涩总结。“行”,却不得以“用”其才,“舍”,又不得以“藏”故乡,这种理想双重失败的悲剧命运,是那动荡时代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共有命运,是一代人的不幸写照。段氏沉思概括,实有深厚的时代蕴意。唐独孤及喟叹“行藏两乖角,蹭蹬风波中”的乱世人生,于此又见具体印证。于是,自然逼出第三句“行藏休更倚危楼”的沉痛自诫。此句从杜甫诗“勋业频看镜,行藏独倚楼”(《江上》)句化出,将“行”、“藏”结拢于一体。杜诗是晚年漂泊西南,登楼望秋,有感而作;主旨为感慨身世、自伤无成。段成己处境与老杜相近,而心境更为悲凉酸幸。易代换朝的现实政治,已注定其行藏的彻底无望,已不容存在老杜《江上》诗中“时危思报主”的一丝幻想,所以词云“休更”。休更,就是莫要再去。千万不要再去象老杜那样,登倚高楼,思叹行藏之事,这将令人心绞肠断。沉痛的自诫,暗寓着词人多少次的彻夜辗转、泣血顿悟。人生的痛苦,莫大于这种“空负壮志、坐以待老”的命运了。词人另一首《再和》诗云“少陵可笑行藏拙,独倚危楼刚自猜”,化泪血作嬉笑状,而内心的痛苦负荷,正复相同。行笔至此,话语嫌多,结拍遂化心头语作楼前景:“乱山明月晓,沧海冷云秋。”景物框架宏大,境界深邃:连绵的群山,静幽的明月,无边的大海,莽莽的云雾,视野极其开远。然而着一“乱”景状,涂一“冷”色调,顿觉晓色惨然,寒意浸骨,氛围也显得凝沉而压抑。景色亦即心象。品味这幅画面,我们不难体会到词人破晓难眠、倚楼怅望时,心头难言的茫然、凄迷、纷乱、悲凉和沉重。
上片写登楼伤情,悲叹平生,下片另起一境,转写眼前生活。词人苦中作乐,自开怀抱,笔下竭力摆脱上片的沉闷忧郁气氛,基调也转而开朗旷达起来。“诗酒功名殊不恶,个中未减风流。”是说:山中岁月的饮酒赋诗,亦别有情趣,足可与千秋功名相敌;其风流潇洒,不减于凌烟阁人物。这话与乃兄段克己“诗酒心犹在,功名梦亦无”(《枕上》)诗意同一机杼,是自宽自解、自释浓怀的办法。价值观念上的幡悟和自我超脱,似乎使词人自“行藏”两失的人生烦恼中渐渐解开,他沉浸于眼前诗酒终日的快意生活,忘怀了生命的困惑、生活的痛苦。觥筹交错、墨蛇飞舞中,他眉宇开扬,诗笺中跃上“西风吹散两眉愁”的轻快句子。“吹散”二字,以风快轻易之势,将段氏眉间昨夜的阴霾瞬间拂拭得烟消云散。快意至极,他情不自禁地凭栏向远,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,宣泄心中的欢愉。然则词人真正获得解脱了吗?煞尾以形象的画面,含蓄地作了否定的回答。“一声长啸罢,烟雨暗汀洲。”长啸的余音尚未消歇,他就笑容全失,对着楼前景象怔忡出神,无语收笔。这是又一幅黯淡迷茫的深秋图景:迷迷蒙蒙的秋雨,如烟似雾,远处衰败枯瘦的江汀渔洲,慢慢变得昏暗模糊。我们似乎感到,上片图景中的冷意秋寒又悄悄地蔓延入画面,渗透进人心。这是因为词人眉头愁结貌似拂平,而心头情结并未解开,所以欢愉来得快,也消得快,始觉脸上愁色“吹散”,一刹那间心灵又跌入“暗”色阴霾包围之中。瞬间的旷达,遂被永恒的哀伤替代。这是一种时代的意绪,乱离时代特有的忧患意识、伤感心绪,决非段成己个人意志力量所能摆脱的。下片所表现的愁解复又愁浓的飞速变化、竭力挣脱而终究无法挣脱的心路历程,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。就此而言,这首词的确具有深刻的人生认识价值。 本篇有个鲜明的艺术特色,就是善于“化情入景”,或曰“以景结情”。
这是一首咏怀词,写词人对一生行藏的苦涩回首及由此萌生的难解情结,寄慨深沉,骨重神寒,几于不堪。然而段氏并非通篇咏怀,一吐到底,而是在词的上下片,都巧妙地于结句处移笔写景,将人物激动的情绪或飞扬的神态适时地收打住,换以一幅富有寓意的深邃画面,从而成功地传递人物复杂的心绪和痛苦的神态。借具体形象的景象展示抽象变化的心象、意象,含蓄有致,淡远取神,这就大大丰厚了全篇的审美意蕴。▲
段成己,字诚之,号菊轩。段克己弟。稷山人(今属山西)。与兄克己以文章擅名,赵秉文成为“二妙”。金正大年间中进士。金亡后与兄避地龙门山中。元世祖召其为平阳府儒学提举,坚不赴任,闭门读书。与兄段克己所作诗合刊为《二妙集》,词有《菊轩乐府》一卷。
臣伏见天后时,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,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,卒能手刃父仇,束身归罪。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;且请“编之于令,永为国典”。臣窃独过之。
臣闻礼之大本,以防乱也。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子者杀无赦。刑之大本,亦以防乱也。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理者杀无赦。其本则合,其用则异,旌与诛莫得而并焉。诛其可旌,兹谓滥;黩刑甚矣。旌其可诛,兹谓僭;坏礼甚矣。果以是示于天下,传于后代,趋义者不知所向,违害者不知所立,以是为典可乎?盖圣人之制,穷理以定赏罚,本情以正褒贬,统于一而已矣。
向使刺谳其诚伪,考正其曲直,原始而求其端,则刑礼之用,判然离矣。何者?若元庆之父,不陷于公罪,师韫之诛,独以其私怨,奋其吏气,虐于非辜,州牧不知罪,刑官不知问,上下蒙冒,吁号不闻;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,枕戈为得礼,处心积虑,以冲仇人之胸,介然自克,即死无憾,是守礼而行义也。执事者宜有惭色,将谢之不暇,而又何诛焉?
其或元庆之父,不免于罪,师韫之诛,不愆于法,是非死于吏也,是死于法也。法其可仇乎?仇天子之法,而戕奉法之吏,是悖骜而凌上也。执而诛之,所以正邦典,而又何旌焉?
且其议曰:“人必有子,子必有亲,亲亲相仇,其乱谁救?”是惑于礼也甚矣。礼之所谓仇者,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;非谓抵罪触法,陷于大戮。而曰“彼杀之,我乃杀之”。不议曲直,暴寡胁弱而已。其非经背圣,不亦甚哉!
《周礼》:“调人,掌司万人之仇。凡杀人而义者,令勿仇;仇之则死。有反杀者,邦国交仇之。”又安得亲亲相仇也?《春秋公羊传》曰:“父不受诛,子复仇可也。父受诛,子复仇,此推刃之道,复仇不除害。”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,则合于礼矣。且夫不忘仇,孝也;不爱死,义也。元庆能不越于礼,服孝死义,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。夫达理闻道之人,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?议者反以为戮,黩刑坏礼,其不可以为典,明矣。
请下臣议附于令。有断斯狱者,不宜以前议从事。谨议。